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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先是一片黑暗，然后便有了光。
“嗨！空，感觉如何？”
随着第一屡光线进入我视野的是田中小姐微笑的注视。
她在看着“我”，目光正对着我的仿生电子眼。
在我二十三年的生命中，像这样被直接注视的机会并不多。大多数时候人们的目光关注的，是RSD系统模拟出的幻影。只有当我不刺激人类的视网膜的时候，他们才会看着LeMU中的无数个探测器－－也就是我的眼睛－－说话。这是一个讽刺的事实。我是借由人类的视线而存在的，可他们能看见我的时候，并没有真正看着我；看着我的时候，却看不见我。
但是现在，我正被田中小姐看着。就像二十三年前，我的世界第一次亮起来的时候，被田中阳一先生看着一样。甚至他们的问题都如出一辙：“空，感觉如何？”
“空？”见我半天没反应，她不禁蹙起眉头俯下身来靠近我，“不会有什么问题吧？”
“早上好！田中小姐。”我给了她一个习惯性问候，感受着舌头卷动和嘴唇碰撞带来的新奇。我不敢肯定脸上的表情是不是我想要的微笑，这是我第一次驱动面部肌肉。以前保存的图形显示参数大概都要进回收站了吧，我的形体语言的经验数据得全部重来。
虽然有点麻烦，不过真是有趣呢。原来真正的微笑是这样的感觉。
“啊～～～”田中长出了一口气，“你吓了我一跳噢空！……哎？”她的笑脸又变成了惊讶，“喂？你还好吧？传出神经有问题吗？”她捧起我的脸端详起来。
“呵呵呵……对不起，田中小姐，”看来我不该在这个时候忙着做脸部运动，频繁地牵动笑肌一定让我看起来很怪异了。“其实我只是在练习微笑……”
“那么你应该自检完毕以后对着镜子练习啊空～”田中开始拿出被优秋小姐称之为“唠叨”的语气，“先回答我的问题，感觉如何？”
“非常好。感觉――”我闭上眼像人类一样深深吸了一口气，无数气体分子进入鼻腔和皮肤中的探测器，分析数据经过模拟转换装置变成的信号在我的电子神经回路里愉悦地散播开来。
“很香。田中小姐身上散发着木槿和香草的味道。还有――”我握住她停在我脸上的手，“34.17℃，微微湿润的手掌，很温暖。”
“太好了空！模拟的感观神经都很出色呢～可惜现在还没办法让你产生味觉，进食实在是一个让人头疼的过程。不过我们会努力的，你一定能像大家一样享受到食物带来的乐趣！”
“是！”我愉快地答应，“谢谢你，田中小姐。”“不用谢我。我只是在完成自己的心愿。能够看到一个‘真实’的，‘唯一’的你真是太好了，空。”
她的目光变得很悠远，仿佛在穿越时光。这样的表情总是很容易地让我回想起多年前的那七个日夜。十八岁的田中在众人面前阳光灿烂到接近危险，仿佛比人工智能还不懂得如何掩饰思想。只有独自在警备室里徒劳地查找父亲的线索，和翻看相册的时候她才会露出这种超越年龄的神情。十七年的岁月没有在她脸上留下多少痕迹，她的身体搁浅在23岁的站头停滞不前；她仍然是那个热情直率的田中，很多时候她和优秋小姐在一起根本就像是一对时常拌嘴吵架的姐妹，只能从她们的眼睛里看到时间的落差。我曾经无法理解人类的这种复杂情绪，等到那刻骨铭心的七天七夜和之后漫长的十七年，让我自己也有了珍贵到需要藏起来默默独享，丰富到足以静静地回忆的经历以后，才开始明白人们眼中的深度。是那种眼神，在田中默默地看着优秋像当年的自己一样执着追寻父亲的时候，在和我一起回忆生死边缘的点点滴滴的时候，在和少年先生心照不宣地对视的时候。是她现在看着我的眼神。
“那么现在，起来好好欣赏一下你自己吧！”田中恢复了那种生动的光辉，一把把我拉了起来推到镜子前。她自己则抱着手臂得意洋洋地看着她的杰作。
我这才意识到自己是一丝不挂的。“呀！田中小姐……”我捂着脸非常不好意思。如果是以前，一定让RSD呈现出满脸通红的样子了，可是现在他们还没有赋予我面部毛细血管充血的功能。
“呵呵呵呵……”田中的眼睛笑得十二分地不怀好意，“空你知道吗，有个笨蛋很久以前就在脑子里垂涎一个‘裸空’的样子喽！”
“哎？”
“呵呵，我不用说出那个笨蛋的名字吧？”她捂着嘴继续笑，“要是让他看到现在这个空的话……”总算意识到她说的是仓成。仓成先生想象过‘裸空’的样子？我不禁仔细打量起镜子中的那个“我”。
现在我很庆幸自己还没有毛细血管充血的功能。我能感觉到一束电子流毫无目的地从下腹的发生装置喷射出来流遍全身。过剩的电荷让我的头发好像被风吹过一样飘动起来。原来换了一个躯体还是一样啊。想起那个人总能让我的中枢系统因过载而濒于当机。并且这个身体表现情绪的“脸”竟然是头发。
其实这是我第一次看见我自己。RSD系统造出的幻像只能呈现在人类的视网膜上，我自己“看到”的只是一堆数据。然而现在镜子里的我看起来完全像一个真正的人类，田中严格按照她父亲设计的形象打造出了这个躯体。我知道她为此付出了多大的艰辛，光是将表面的这层活细胞和内部的钛合金整合起来就耗费了他们大量的精力。这层表皮白皙无暇，透着细腻的质感和自然的光泽，身体的各个部分都呈现出最标准的比例和线条。
仓成先生曾经说过我就像是大和抚子，全日本男人心目中的完美女性。
我知道那是他由衷的赞美。大和抚子是么？我对着镜子中的自己微笑。这个完美的茜崎空，真的是我？
“啊啊空啊――”田中伸出手在我面前晃了晃，“两句话就把你说的魂飞天外了？”她的眼睛又闪出不怀好意的光芒，“我们化成人形的加勒提阿在思念皮革马里翁了吧？”
“田中小姐！”这些年我渐渐能明白人与人之间相互“抓住对方弱点”的取笑是一种让感情更融洽亲密的方式了，而有时候甚至”无中生有”的捏造的”弱点”也能起到相同的作用。“皮革马里翁的话，那么对于空来说，田中小姐不是更像么？制造我的人是田中小姐你啊。”我十二分真挚地望着她。
“哎？”她瞪大了眼睛，显然对我的反应颇感意外，“等等……空啊，我的话，起的作用似乎比较像爱神阿芙洛迪忒哦？”“嗯――这么说来――”我继续很认真地推理，“真正的皮革马里翁是田中小姐的父亲！田中阳一先生！”
她愣了一会儿，随即大笑起来：“啊哈哈哈，空你越来越厉害了。再这样下去，很快我就不是你的对手啦!
父亲创造的这个系统真的很伟大～”“田中小姐也是一样。还有少年先生，仓成，小町，pipi……所有的人。对空来说，是所有这些人塑造了这个‘我’。”
“Stop！”田中对我竖起了食指，“没有谁‘塑造’了你，空。我们认识的这个‘你’是空自己选择的结果。”她收回了手指，很认真地望着我，“这也是我父亲的初衷。他要空成为一个拥有独立人格和意志的存在。呵呵，不过在LeMU的时候，你作为一个系统工程师仍然有很多不可逾越的限制。现在我把那些东西都去掉了，空自己的意志拥有最高的优先权。现在的空，是完全自由的。”
“田中小姐修改了第一定律，不怕空像很多科幻小说描写的AI那样，起来造反吗？”
“哈哈～”她笑了起来，“我这么做好像真的有点违反规则哦，给AI自由意志，就好像引诱亚当偷食禁果一样――”她好像想起了什么，笑容忽然有些不自然，“我犯的原罪真不少啊～呵呵……”
啊，我的糟糕笑话好像触发了一个不好的回忆。我开玩笑的水准果然还是不行啊。不过有时候真的很难预测人的思维方向。这个时候，似乎应该转移话题――
“田中小姐打算让空以这样‘自由’的形态到处走吗？”我指了指自己依然光溜溜的身体。
“啊！我差点忘了！”田中如梦初醒，她跑到门边，按了一下边上的一个按钮。镜子旁边的墙上突然开出一道门，跟着“哗啦”一声，一排款式色彩各不相同的衣服从门里横了出来。
我还没回过神，另一面墙上又开出一道门，门内的架子上排满了五花八门的鞋子。实验室仿佛瞬间变成了一个时装店。
“嘿嘿！”田中笑嘻嘻从衣架后面绕了过来，洋洋得意地望着我，“怎么样，空？这些全部是我特意为你量身定做的噢！来试试看吧？”“田中小姐……”我没办法掩饰自己的惊讶，想想在LeMU的时候，RSD显示的一直是同一套礼服――虽然理论上说,RSD其实可以显示任何服装，不过设计者似乎根本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看来男性和女性设计者的思维模式确实不太一样……不过――
“喂，空？不喜欢这些衣服吗？”
“不是啊～田中小姐，这些全部都非常漂亮！不过――”我有点不好意思，“那个，这些好像……都是晚礼服啊？”我拿起一件酒红色的低胸吊带长裙，纯丝的光滑触感在指间流淌，“呵呵，这样穿出去，没问题吗？”我是没有什么经验的，说实话看到那么多衣服自己也感到很新奇，不过根据资料库里的数据，似乎这种样式的服装是用在重大场合的？
“哎――？”田中愣了一下，突然拿手拍了拍自己的脑门，“糟糕了！空穿礼服的形象太深入人心了，加上订做衣服的时候太过兴奋――”她喃喃自语着。“啊？”我不解地看着她。兴奋？为我定做衣服能让田中那么兴奋么？等我明白了光是购物，尤其是买衣服，更尤其是买漂亮的衣服本身就足以让一个女人陶醉的道理是很久以后的事情了。这种逻辑对当时的我来说还是太过深奥。“呃――那个――”田中干笑了两声，“总之，那么空你就先穿上这个吧！”她从架子上拿下一件月白色的旗袍，前摆上印着海浪似的花纹。
“啊！这是我在LeMU中‘穿’的旗袍吧？”我认出来了。“是的！完全按照那个款式定做的，这对我们大家都有特殊的意义。我想那个时刻到来的时候，空一定希望用同样的形象来迎接我们的伙伴吧？”
“是的！”我们一起精心准备，苦苦等候了十七年的那个时刻，再过几天就要来临了。的谢谢你，田中。你把一切都想到了。“除了没有给你定做休闲服装。哈哈，空的思维模式到底不一样，一般的女孩子看到那么多豪华的衣服早就把理性抛得一干二净了～”她笑着说，“不过，等到一切都结束了，空可以自己亲自去选购衣服啊！”“哎？可以吗？”我还从没想到过这种问题。
“当然！空现在是能自由行动的个体，想做什么都没有问题！选购衣服的话，我可以陪你去噢！空要去米兰时装街，巴黎香榭丽舍，德国杜赛而多夫都没有问题～奉陪到底！”她拍着胸脯保证。那个神态，跟十八岁的时候简直一模一样。
像一个真正的女人一样逛街买衣服？这种以前想都不敢想的事情似乎就要变成现实了。不过当我想到购物的时候，第一个冒出来的念头是仓成老师的恋爱心理学――我是不是该钓一个“三高”的男人替我刷卡？真是值得期待的新生啊。
我穿上那件月白色的旗袍和田中一起走出了实验室。因赛而.奴而岛上晴空万里。太阳能蓄电池接受到饱满的阳光，一阵温暖的惬意从腹腔中心向全身散射开去。不知道人们进食的时候是不是就是这种感觉？一只海鸟扑着翅膀从头顶飞过。
我伸出一只手挡在面前，让海风从张开的指间流过去，吹起我的长发和裙摆，感受它们的舞动。我看着被五指分割的奇妙世界，被一种前所未有的存在感包围。“空，你在做什么？“田中回头看到我的样子迷惑不解。“在感觉自己。”我说，“一个具有实体的空，占据着空间，能够遮挡光线，阻碍风的流动，”我使劲跺了跺脚，高根鞋碰撞出响亮的声音，“呵呵！脚上承受重量，踩在地上会发出声音……”田中看着我，脸上的表情很复杂。
“啊――对不起，田中小姐。我看起来是不是很傻？”我的头发波动得更激烈了，显然不仅是海风的作用。
“嗯哪，空看起来啊，像个婴儿一样～”她笑着走过来拉起我的手，“走啦，你有一辈子的时间好好感觉。现在我们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一辈子的时间。对这个躯体来说，一辈子是多久？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