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17]新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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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国在何方?
    就在那片天空中,就在你身旁……”
    LeMU。
    这是我生活了二十三年的地方,我的身体。我对这个躯体的了解程度要远远高于人类对自身的了解,不过现在,站在’自己’的身体里以旁观者的角度重新审视她,真是一种说不清的感觉。要是有什么技术能把人缩小,放进他们自己的身体里游览一下的话,他们一定也会和我一样惊叹不已吧。
    LeMU里的工作人员在为即将到来的黄金周做最后的准备。
    田中和我也要为这个决定众人命运的时刻做最后一次确认。我们来到第三层通往因赛而·奴而岛的紧急通道,有个人已经在那里了,阴影里浮出一个紧绷的轮廓。
    “凉权。”田中走到他身边打招呼,平静的嗓音里积聚了十七年的力量。
    少年先生从阴影里走了出来,他的样子让我吃了一惊。
    “仓成……”我不禁脱口而出。他现在的发型和装束和十七年前的仓成简直一模一样,没想到模仿精确到这种程度。
    “呵呵,我是来彩排的。”少年先生抓着后脑勺嘻嘻笑着。
    “……”我的神经中枢小小短路了一下,神态,语气和动作都惟妙惟肖。这就是他训练了十七年的成果,今天我第一次看到。一个人竟然能把自己完全藏在另一个人的外壳之下,了不起的演技。
    “能让空脱口喊出’仓成’,少年你果然不负众望!”田中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
    “能让优开金口表扬我,空果然都是你的功劳!”他笑着转过来拍我的肩膀,等到真的碰到我的身体却像触电一样弹开了。
    “哈!?”他不可置信地上下打量我,”空,你?……”
    “嘿嘿,凉权你以为这是RSD吧?”田中搂着我的肩膀炫耀,我则静静地对着少年先生微笑。
    “这就是全新的空吗?了不起了不起……”他看着我不住地感叹。
    “是的,少年先生。我是茜崎空,请多关照!”我向他深深鞠了一躬,并伸出右手。他连忙回礼,有点不确定地伸出手来,试探着碰触我的掌心,最后终于坚定地握住。
    “我是桑古木凉权。不过接下来的七天,我将是仓成武!请多关照!”
    “好了,彩排到此结束。”田中插进来,“凉权,所有的环节都检查完毕了吗?”
    “应该没有问题。秘密通讯回路工作正常。刚试过这个紧急通道了,开启以后的气体逃逸速度跟预期的完全符合。只要到时候空控制好开放时间,并顺利配合隔离几个关键人物,就可以完全再现当年的事故。”
    “没问题,只要几个关键人物的活动没有太大的意外,重现度可达90%以上,事故时间可以精确到秒。”这是已经在电脑上模拟了上千次的计划。“等到事故按照预期发生以后,空你需要暂时退出LeMU系统,把这里交给你在LeMU的副本。”田中对我说。
    “哎?不是由我来帮助优秋小姐他们吗?”我有些意外。
    “为了尽可能再现十七年前的情形,LeMU里的空最好是什么都不知道。毕竟让空营造那么大一个骗局太困难了。空的这个副本不具有2018年LeMU修复以前,以及有关于我们的所有资料。等到第三视点出现,最后的时刻到来之前,空你要做的就是在需要的时候潜伏进LeMU的系统,关注事态的发展,帮我和凉权进行沟通,没有问题吧?”
    “嗯!明白了。”除了一点小小的疑问,那个在此期间接管我的’空’,我的副本,她会成为什么?等到这个LeMU再次崩溃以后,那个’空’何去何从?不过我没有把这点疑问说出来。
    “那么,少年,”田中转向少年先生,深深吸了一口气,”后面的事情,就拜托你了!”只有我们能明白这句话里的分量,为了这个时刻,我们赌上了至亲的人的性命。
    “没问题!一切就交给我好了!我会把所有人都救出来,大家一定会活下去的!”少年注视着田中说得铿锵有力。这下子连田中也短路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你这小子走火入魔了!”她恨恨地捶了他一拳。少年先生竖起拇指对我们摆出一个非常仓成式的笑容,随后转身走出了通道。

    我坐在因赛而岛中央控制室的超级终端前,重新连入LeMU的一瞬间,我的世界不可思议地分裂成了两个,我仿佛横跨在两个时空的结界上,岛上的中央控制室也具有RSD系统,方便我把自己在LeMU看到的关键景象呈现给一直紧张地坐在我旁边的田中看。最后的时刻,我们看到优秋小姐拽着那张印有密码暗文的纸条踏入了LeMU的入口。我的掌心传来田中微微的颤抖。
    直到我和少年先生配合完成了事故,第一次进水完毕的时候,她都一直紧紧地握着我的手。冰凉湿润的感觉即使在我集中精力全心关注LeMU内部状态的时候都没办法完全忽略。
    LeMU的崩溃重现得非常顺利,我几乎有时光倒流的错觉。田中说的没错,带有那么多回忆的我根本无法用假装不知情的状态面对重演的历史。当身着变身娃娃装的小町喊住我的时候,我差点冲口叫出她的名字。虽然看不见她的脸,但我能强烈地感觉到她的迷惑和置疑。其实我很庆幸看不见她的脸,否则我真不知道该如何直视着她的眼睛泰然自若。少年先生则强多了,在电梯里无视她的愤怒,若无其事地扮演仓成,实在不得不让我感叹人类处理这种状况时候强悍的神经。
    崩溃按预期进行以后我立刻唤醒了我的继任者,第一次进水前的间隙必须让她接管LeMU,否则面对后面一系列接踵而来的事情恐怕我马上就会露出马脚。交替的那一刻我们两个”擦肩而过”,我感到她似乎有一瞬间的迷惑,就像刚从昏睡中醒来的人不知道身处何方,但她马上意识到了LeMU的危机,开始全力执行系统工程师的职责。
    我则潜入了后台系统默默地关注事态发展,以后的七天里我都要以这种状态袖手旁观,这多少让我感到有些丧气,我其实很想再次跟大家一起并肩战斗,不过我知道我的继任者会做的更好。我已经看到她就像当年的我一样领着小町和“仓成”逃过了第一次进水的危机,六个人在中央控制室门前相遇。
    “我是茜崎空。”
    我听到她用无比清晰动人的嗓音吐出这句话,忽然之间我有点理解田中小姐面对优秋时候的感觉,这个茜崎空和我如此相象,或者说她根本就是我,一个失去了某段记忆的“我”,就像当初的少年先生一样?人类失去了自己的记忆还是他们自己吧?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从交替的那一刻开始,我和她就像一个苹果分裂成了两个,将要沿着”Y”字的两个分岔彼此错开。

    “Blick Winkel……”
    忽然听到田中的喃喃自语,我从LuMU系统里退了出来。可能的话,尽量不要让那个空发现我的存在,即使是潜伏在后台,如果她不是被很多事情占据系统资源的话仍然有可能察觉到我。
    “田中小姐,你说什么?”从一个世界里抽离的感觉让我觉得有点眩晕。
    “我想我们可能已经成功地欺骗到他了,空。”田中眯着双眼微笑。
    “他?”
    “第三视点啊!北斗失去记忆,却条件反射地叫出纱罗的名字,未卜先知地知道空的身份,甚至还喊出了可儿的名字。BW一定已经在他身上了。’十七年后要欺骗我!’当时他是这么对我说的。”田中转过来看着我,眼睛里闪着抑制不住的兴奋。
    “空你知道吗?虽然我研究了那么多年的第三视点,所有的理论都在支持我深信的这个观点。可说实话我一直很害怕,害怕那么多年的精心策划,结果只是证明了那是我一厢情愿的幻觉!我让自己相信,让凉权相信,我为此欺骗了优十八年,对月海和她的孩子的遭遇袖手旁观……我无数次对自己说这是为了大家,我们不会失败。我根本不敢去想假如一切的努力都化为泡影的话会怎么样。但这个可怕的念头就像悬在头顶的达摩克里斯之剑……”
    她说得很激动,我的掌心再次感受到她的颤抖。
    关于人的信念,经过了十七年前的那一场灾难我便深有体会。在如此险恶的环境下,他们对生命的执着让我深受感动。但我知道,那种对生的坚定一直伴随着对死亡的恐惧,人的信仰始终摆脱不了悬在头顶的怀疑之剑,就连伟大的人子也在最后关头向上帝发出哀鸣。因为未来的不可知,再坚定的信仰也需要神迹让人消除疑虑。
    田中她看不到未来,所以怀疑,怀疑然而又坚信,这样的矛盾一定很痛苦吧。悖论命题会让我的系统进入死循环,也许人类也是一样?
    “田中小姐已经亲眼看到了Blick Winkel,那么那个可怕的结果是不会存在的了,空很相信大家都能得救!”
    “嗯!”她露出了招牌笑容,”接下来只要继续模拟当年的情况,持续刺激第三视点直到他的觉醒!”
    “持续刺激?”
    “是的。凉权的作用就是尽可能地让事态按照当年的脚本发展下去,重合的地方越多,第三视点觉醒的机会就越大。比如现在的话——”田中看了看表,”那家伙一定在装睡说梦话了吧?”
    现在是5月1日的深夜,LeMU系统的休眠期,我可以公然潜进去不用担心被发现。果然如田中所料,挤在减压仓里的四个人只有假冒的仓成睡在唯一的床上,不断地说梦话。
    “优,优啊……优……唔啊唔啊……”我不禁笑了出来:“仓成先生当年这样说梦话吗?少年先生是在装睡?连这个都要模仿啊?”
    “不然我为什么要在那个笨蛋脸上画花哪~”田中也在一边咯咯笑着。”我的优一定会使出相同的招数,你看着吧!”
    “嗯嗯……优……长舌妇……爱说闲话的老太婆……唔唔……”
    “哎?!”我的耳边同时传来两个世界的惊叹声。爱说闲话的老太婆……这……少年先生说的是田中小姐么?我忽然感觉身边有一股杀气……我在考虑要不要先退出来。
    可是——
    “嗯嗯……不要啦……优……都说那不是食物啦……啊啊……优……笨蛋……唔唔……”
    静默……
    “仓成你个笨蛋!给我起来!!!”
    “桑古木你个混蛋!给我起来!!!”
    两个世界的高分贝同步共振把我的人造耳膜刺激得一阵狂鸣。
    我赶紧从LeMU中撤了出来,拉住处在暴走边缘的田中劝着:“田,田中小姐……少年先生……可能真的是在做梦吧?”这种理由其实我自己都不相信。田中瞪了我一眼,最后气乎乎指着控制台的大屏幕:“优你给我好好教训那个混蛋!空这里交给你了!我睡觉去了!!”说完转身摔门出去了。
    当然优秋小姐果然拿了马克笔好好款待了少年先生的脸,甚至后来的捉迷藏游戏,优秋也和她的母亲一样使出”同步战术”。呵呵,基因可能真的很大程度决定人的行为模式,就好像AI的内核程序一样,这种相似程度有时候真让人感到害怕。
    我看到另一个空也在海豚馆和“仓成”单独玩起了捉迷藏,我分裂成好几个同时呈现在仓成的面前把他搞得晕头转向,这好像是一切的开始吧。我像看电影一样看着当初的情景重现,那个“我”毫无保留地向“仓成”先生吐露心声。
    “我的制造者为了让我拥有独立统一的人格,除了给我能力,也做了限制。可是复数的我是可以存在的,就像仓成先生刚才看到的那样。你能告诉我,哪个才是真正的我?”
    哪个才是真正的我?潜伏在后台默默看着“我”的我,还是正在和少年先生说话的“我”?
    “全部都是我!我是复数的,同时也是唯一的,我无所不在!”
    是的,这是我当初的答案。我一直都知道自己的系统可以被无限复制,每一个被复制的茜崎空都毫无疑问是同一个我。可这样的事情真正发生的时候,我又不敢确定了。要是我现在现身出去,这个茜崎空会不会怀疑自己刚刚说出的结论?会的,就像我自己现在在怀疑一样,我和她拥有同样的人格和思维模式。
    人类的基因即使被严格复制,也不会是同一个人,就像田中小姐和优秋一样,那么AI呢?
    田中说过我是唯一的空,但现在的这个“空”眼看着就会跟当初的我一样走向同一条路,她也会向少年先生学习恋爱心理学吗?她会爱上这个“仓成武”吗?
    不,恋爱心理学仅仅是我跟仓成先生之间的秘密,少年先生不是仓成武,她也不是茜崎空!
    啊,我真不该思考这种超越我思维能力的事情,我的中枢系统快要当机了。
    我发现我其实是在害怕自己不是唯一的存在这个事实,我希望这个“空”能像我一样觉醒,可我也害怕,还是不要再想这个问题了。
    我把注意力转移到其他人身上,一切都在按预期的计划顺利推进。纱罗成功地唤醒了北斗的记忆。北斗身上的第三视点越来越显露出他的能力,觉醒只是时间问题了吧。优秋也在一直孜孜不倦地寻找田中阳一先生的下落。只有小町,深陷如此巨大的陷阱中看着恶梦重演,忍受一个冒牌的仓成武。她很可能已经意识到纱罗和北斗的身份,只是不敢相认。一连几个晚上她形单影只地徘徊在水母馆周围,那里可能是她唯一能找到寄托的地方了,那里有她最珍贵的回忆――当然,也是我最惨痛的回忆。亲眼目睹整个过程让当时的我几乎陷入崩溃。其实现在想起来仍然感到痛楚,虽然我说不清哪里痛――我明明没有心脏。
    小町小姐的事我也无法多想,想多了我的电子回路就像长了血栓。
    我真是无药可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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