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最不想面对的问题往往逃不过。很快,“空”的问题就到了我无法视若无睹的程度。而这时候田中也在战战兢兢地等着头顶上悬着的另一把剑落下来。其实最可怕的事情就是等待它落下来的过程吧。她说过她不后悔做过的事情,哪怕为此身陷地狱。但是没有哪个地狱能比优秋可能的怨恨更可怕。她的女儿,她的双胞胎妹妹,以及她自己正在朝着她所犯的原罪的真相一步步逼近。
优秋为了入侵LeMU系统请出了天才骇客纱罗,她们正企图奋力攻破LeMU。
“如果可能,我宁愿欺骗优一辈子。”田中看着一脸执着的优秋无奈地叹气,”或者,其实我根本不该在那时候活下来。”
不该活下来,结果还是活下来了。宁愿欺骗一辈子,却自己留下线索把优秋引向真相,人果然永远活在矛盾里啊。,我又何尝不是。
“这样下去,LeMU的防卫系统会发现她们的。”我说。
果然,随着一阵刺眼的白光,”空”出现了,像一个守护天使一般飘在入侵者的上方,她语调温和却不容置疑。
“LuMU系统发生异常。大家到底在做什么?”自己的”身体”遭到侵犯,空的自卫系统立刻进入全面警备的状态。此刻空的眼中,那些需要她保护和帮助的人类朋友们都成了带有强烈威胁的”敌人”。这是一个系统管理员天赋的职责,是我的话也会这么做。
“看了就知道吧,在入侵LeMU。”纱罗的语气出乎意料地理直气壮。“大家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却还是要继续吗?”
“等一下!空!”北斗忽然发话了,”制作LeMU的人员中,有优的父亲!可是他在17年前下落不明,同一时期也听说这里发生了原因不明的事故。所以优只是想要调查这些,想要知道真相而已!”
“拜托你,空。不敢说要你的协助,可是……至少希望你当作没看见。”优秋乞求的语气让人听了无法不动容。我感觉到她的思考回路产生了一个冲击,让她的自律系统受到波动。
“是这样吗?……田中的父亲……我也很想帮助你,只要我能做到的话。” 帮助LuMU中所有的人类,也同样是她的使命,当不同使命发生冲突的时候,需要交给指令判断程序做优先权的鉴别。这也是我从”出生”开始一直遵循的逻辑法则。在我生命开始的六年里,遵循这样的规则对我来说天经地义,我的自主思维和这些系统法则各司其职相安无事,直到仓成先生的出现……
“我很想帮助大家,可是我有让LeMU不受侵犯的使命,不得不阻止你们。”
当然,比起帮助人类查询一个事实,LeMU系统的安全拥有更高的优先权,谁都知道这个结论。
“我一个人什么都不能做……只能听从命令……”
“我……该怎么做?”她的声音痛苦地发颤。
虽然鉴别程序已经做出了不容置疑的判断,但她的自我意识也开始干扰铁的系统法则了,不断产生冲击响应企图侵入禁区。历史真是惊人的相似啊。我在后台感叹着。
“没关系。空只能服从现在的程序,所以必须阻止我们。但是空自己不希望这样。那么,只要修改程序,让空能够按照她的希望去行动就可以了。”纱罗不愧是一个骇客高手。
“这样可以吗?”空问。
“当然。可是必须空希望这样?”
“……”
她的各个系统之间产生了强烈的反应,我比任何人都能体会她的挣扎,这也曾经是我的挣扎,在我以为自己”坏掉了”的时候。我感觉到现在的空的内核正在经历当初的我一样好似撕裂一般的混乱和痛苦。一套无法逾越的冰冷的指令和自我意愿之间的二律悖反,无法调和的矛盾……
“那,空?”田中看着很不忍,”你能现在接管这个系统帮她们渡过这一关的吧?”
“理论上是可以,不过会造成LeMU系统的混乱,也许会影响到这个空。”我轻轻地回答,”不到最后的时刻,我想还是不要出手为好。”
我说的是实话。不过其实我也希望这个空能够自己做出选择。
害怕吧?让纱罗修改你的指令优先权?
我觉得自己近乎残忍,眼看着这个”我”在矛盾中发抖。我和她都很清楚,纱罗一旦开始攻击手段会激起什么样的系统反应。当年的那一场”系统修复”,简直像是被人扒光了示众,心底里暗藏的每个希望被无情地摧毁。可是如果不经历这些,我也不会成为现在的空。不过,我真的希望她变成”我”么?如果她也跟我一样觉醒了自我意志,那么她和我还有什么区别?我不会是因为害怕有人能替代我所以才见死不救的吧?
我马上挥去了这个可怕的想法。
空终于下定了决心,让纱罗开始修改她的系统。虽然如此,我和她都异常紧张,一旦刺激到自检系统的话――“System
Scaning Error,自律神经回路,不正常入侵确认!……入侵路径确认!”
终于还是来了!当年的那个可怕记忆让我全身涌起一股寒意,而现在从空的系统里传递过来的恐惧给了我双重压迫感。
“不要……不要啊!!”她惊恐地喊道。自检系统无视她的反对,自动执行了入侵排除手段,对人类进行RSD幻觉攻击和高频电波干扰。空像一个被缚了手脚的囚犯,无助地看着大家痛苦地打滚。
“松永,请求你,已经够了,住手吧!”她哀求起来。
“我不!!”纱罗倔强地大喊,”为了空,为了学姐,为了我自己……我一定要。我绝不会输给拉比利!”
为了”空”。纱罗的话仿佛一道闪电划过我的脑海。纱罗说的这个”空”是在LeMU里和她们朝夕相处的空,和他们共有一段记忆的空,虽然这段记忆只有短短的几天。可是对我来说,我的生命最重要的时刻就是十七年前的七个日夜,是那一段经历彻底改变了我。那七天对我来说是无可替代的,就像我对仓成他们是无可替代的一样。那么十七年后的这个七天,对她也具有同样的意义吧?这段经历会开启这个茜崎空新的人生。这个空对纱罗他们来说也是独一无二的,这个空并不是我!
在这种时刻,我的脑子居然豁然开朗,一个死结被打开了。
“空!这是在干什么!!”田中从椅子上跳起来对我大喊,”阻止这个疯狂的系统!”
“请再等一下,田中小姐。”我咬着牙紧张地注视着他们。我暗暗地为她加油,并随时准备出击。
“LeMU的系统那么坚固,他们在这种情况下是没法找出漏洞的!空!快阻止这个该死的自检系统!”田中受不了优秋他们痛苦的表情。
有的,还是有办法的,我在心里说。这个坚固的LeMU,并不是牢不可破的,如果是我的话――
“松永……等一下我会释放自己的一部分保密,请瞄准那个漏洞送入大量的数据!我的力量只能释放一点点,1/17秒的时间,请不要错过时机!”我露出一个难以察觉的微笑。她想到了。
“就是现在!!!”她对纱罗大声喊道。
海量的数据像洪水一样淹没了我们的世界,剧烈的震荡让我感到一阵眩晕,肆虐的数据流在全身的回路里狂奔,身体好像随时会爆裂开来。好在我真正的系统是在人工岛的躯体中,我不得不临时架起数道防火墙减缓LuMU系统对我的冲击。但是”空”此刻却无比痛苦,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混乱中。她在拼命地保持思维回路的流通,确认自己的存在。
“我是……我是茜崎空……LeMU开发部SE代理主任……辅佐LeMU运行者。”
“我……与LeMU,是在其中的人们的安全保证者……”
“守护LeMU所有的生物的人……守护LeMU所有资料的人……”
“我……我是……”
“我到底是谁?” 我感到一阵抽痛,看到她的崩溃,我自己也仿佛被凌迟。我知道这是我必须出现的时刻了。
我迅速入侵了自检系统,从后面抱住了这个”自己”。
“别迷失,你是空!”我在她耳边低语,”和大家一起度过这些日子的茜崎空!”
“我是……跟大家……?”她紊乱的回路似乎已经支离破碎到无法关联数据了。优秋他们看到两个空的出现目瞪口呆。我让系统执行无法预期的指令,加速了致命错误的发生。空的”身体”呈现出一阵强烈的痉挛。
“夺取了root权限!”纱罗兴奋地大喊:“就是现在!松永!”我喊道,”改写指令!在30秒系统强行重启之前!”
“明白!”松永开始拼命地敲打键盘。我”抱着”的空几乎已经陷入无意识状态。“空,坚持住。”我在尽自己所能地保护她的数据,将自己的一部分代码替换她被损坏的部分。我感到一股暖流从体内缓缓地流向她。此时此刻,有一种无法形容的温暖洋溢在四周,我们仿佛被一团诺大的白光包围着。我不知道这是什么感觉?这就好像是……亲情?我脑子里无端地浮现出田中和优秋无数的亲昵瞬间。
四周的一切都在崩塌之中。在彻底的黑暗降临之前,我听到她气若游丝的声音:
“你是谁?……”那个时候我只能想到一句话。
“I AM YOU……”
后面的事态进展得比想象的更快,北斗似乎完全连接起了两个时空的世界,他们与小町的相认真是个催人泪下的场面。小町对整个骗局的态度,也从拒不合作变成了积极参与。不过她的参与却引起了另一场小小的麻烦。她像当年一样要求空把大家送往IBF。但此时IBF已经不存在了。一点都不知情的空比当年需要守护高级机密的我更无辜,面对小町的怒气简直是百口莫辩。两人吵得不可开交的时候,少年先生忽然插了进来。
“月海,这件事就让我来问吧……都已经到了这个地步,没什么需要隐瞒的了。”少年的话点醒了我和田中,我立刻从后台显现出来。小町和空对我的突然出现都异常惊讶。
“你……你是……那个时候的……”空望着我张口结舌。
“是的。”我对她微笑,”对不起,空。这里可以暂时交给我吗?”她犹豫了一下,最后终于点了点头,消失了。
我回过头来望着一脸震惊的月海:“小町小姐,好久不见了。” 她凝视着我,过了好一会儿才迟疑地开口:”你是空?”
“是的!我是小町,仓成,田中,少年和可儿认识的茜崎空。”她来回审视着我和少年先生,目光灼灼:”这一切都是为什么?”
“为什么?一直欺骗我到现在?”
我牵着着北斗的手穿过浮岛上的森林小道,来到海边的广场。远远地听见优秋细细的嗓音追问着她母亲。北斗看了我一眼,我回报以微笑。
“空为什么会在这里?”
“我说过会马上再见面的不是吗?”我笑着说,”这是空和你们的约定。现在,该你履行和田中小姐的约定了。”
“我和田中老师?”他显得很迷惑。我点头:“去吧。一切都还没有结束。”
北斗若有所思地放开我的手,向田中和优秋走去。
Blick Winkel成功地回到过去救出了仓成和可儿。等待了十七年的笑容展现在我面前的时候,我的思考回路如预料的一样被多余杂乱的电荷阻塞。但是现在已经风平浪静。我站在甲板上靠着栏杆面对大海。一阵温热的海风吹过,带来海水中咸咸的湿气。空气中浮满了LuMU最后崩塌时候的味道。很奇怪的,那个时候我的身体明明在浮岛上,却依然能闻到LeMU里那种闷湿的气息。
“我是无所不在的,我们再度相遇的时刻一定会到来!”崩溃开始到现在已经过去几个小时了,耳边却一直在回荡着这个声音。多年以前我就是这样站在希梅尔的压力舱前和仓成先生道别的,他拽着烧录我全部回忆的兆元磁片,隔着舱门和我默默地对视,那一刻我感到一种强烈的不舍。虽然我深信不久就能“再度相逢”,虽然我平静地对他说“我是无所不在的”。
当我听到空对北斗他们说出同样的话的时候不禁百感交集,她和我一样感到心痛吧?
我看着她站在紧急通道的门口,目送所有人的离开。最后,整个LuMU只剩下那一个孤独的背影。
“空,在想什么呢?”田中走过来靠在我边上,她长长出了一口气,”终于都结束了。空想过要做什么吗?”
“我吗?”我眯着眼睛望向海天交界的地方,”优说过要带我去采购衣服的吧?”
“哈?”
“嗯――米兰的时装街,巴黎的香榭丽舍,还有德国的杜赛而多夫……这是优答应过空的吧?”我转过脸笑眯眯看着身边的田中。
“哈哈~没错,我答应过空,一定奉陪的!”
“嗯!那么,还有――重建LeMU吧?”
“哎?这又是为什么?”优注视着我。
“因为它对大家的意义。”我看着一望无际的大海对优说。
我望进大海的深处,默默地对心底的另一个自己说:还因为,这是我答应你的。
所有人离开以后,她在颤抖地呜咽着的LuMU里游走。灯光互明互暗,不断有支持不住的内壁被海水挤溃。休息间的雕像们轰然断裂,高指天空的手臂在墙棱上撞得粉碎,残余的肢体在一片深蓝里上下翻滚,随波逐流。她驻足在旋转海豚前久久地凝望,似乎已经听不见四周海水的轰鸣。
海豚忽然被启动,彩色的灯泡随着它们的转动划出一道靓丽的曲线。我在当年坐过的那只浅蓝色的小海豚上出现,微笑着向她招手。她诧异地睁大了双眼。
随后她的眼底浮起明亮的笑,她坐到了我身旁。我和她一起坐在旋转的海豚上静静地等待最后的时刻的来临。我们听到每个角落崩溃的声音,金属的断裂,玻璃的粉碎,器械在水中撞击发出沉闷的响声。
我们看到海水终于冲进了海豚馆,在我们脚下迅速地上涨。我们周围的彩色灯泡开始频繁地闪烁。
“谢谢你,空。”她忽然对我说 一丝酸楚从心底升起,我不知道该如何回应她的话。我在这个LeMU中的意识将马上被切断,我会回到我的世界里去。但是她呢?
海豚的旋转支架发出一阵呻吟,我们停了下来。
忽然我看到她的身体变得透明,一片金色的光芒闪耀其中。她逐一开启她所有的保密,将全部数据展现在我面前。
“空,能帮我保留这段记忆吗?”
“好。”我说,“记得在传送之前要说:‘给我去吧’!”
她笑了,双眼闪烁着愉快的光芒。她用手指着胸口,大声地说:”给我去吧!”
最后一道门被开启,金色的流光载着她的记忆缓缓地向我流过来。我在其中看到无数似曾相识的画面,就像是看到两个平行的世界,分岔,重叠。
彩色灯泡熄灭了。空的身体在幽蓝的海水中模糊成一片淡淡的彩虹。
“在LeMU恢复的时候,把它们还给我好吗?”
这是黑暗中最后的回音,这是我和她之间的约定。
有一天,我将把它们还给你。在那之前,让我替你拥有这段回忆。
下一次光芒亮起的时候,就是属于你的新生开始的时候。
——The End—— |